扶苏哀伤地点点头:“父皇岂会分不清轻重,已经让夏无且暗中看过了。可他深知若是圣体不安,会惹得朝臣不宁、人心不稳,所以才坚持不肯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我这个儿子都被蒙在鼓里。”
“难怪……”章邯忽然想到一事,“那日在琅邪,齐人徐市上书,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可求长生不老之药。陛下以前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可偏偏这一次却应允了,还派他入海求仙。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状况,或许是这次突发急症令他自己也感到了无力,意识到了生死无常,所以才会寄希望于徐市这样的人。”
扶苏一手撑住额头,重重喘了几口气,似乎想要将内心的郁滞悉数挤出去:“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令我心生担忧。”
“你是说……”章邯大约猜到了些,“在湘山发生的事?”
“嗯。”扶苏抬起头来,烛火映在眼中粼粼跳动,正如他忐忑不安的心,“湘夫人……总会不由自主让我想到沅茝殿,想到母亲……虽然父皇从未亲口说过,可母亲一直喜欢屈子,也常常教我和德音一些,那时我便知道,这沅茝殿的名字就是父皇特意为母亲所取。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屈子所著《湘夫人》中的一句,写的正是湘夫人与湘君之间的爱意。我不知道涉江时父皇到底想到了何事,但是他命人将湘山上的树尽毁,这实在令我胆战心惊……”
关于沅茝殿、芈昭彤和湘君祠,章邯从未仔细斟酌过其中的关联。听扶苏说完,他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相传湘夫人是尧帝之女,尧帝将她许配给舜,后来舜为民除害与恶龙搏斗,却不幸身死,湘夫人昼夜泣涕,随夫君而死。陛下想必是忆起了王后,对她的死仍旧无法释怀,这才迁怒于湘山,命人尽砍其树。你不必过于担忧,斯人已逝,陛下对王后早就没了恨意,他心中的不甘也只是因为没能与王后白首偕老罢了。”
虽然嬴政撤去了芈昭彤的封号,但无人时章邯依旧固执地尊称她为王后,虽是出于对扶苏的安慰,但更多的则是因为对芈昭彤这个人发自肺腑的尊重与认可。
扶苏垂下眼眸,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的边缘:“也许吧……不过,不能再让德音待在楚地久居不归了。不管怎么说,母亲总是父皇心中的难言之痛,德音不回来,就等于无时无刻不在父皇面前提醒着母亲的事情。对父皇而言,有些事情,遗忘或许比铭记更好。”
忽闻扶苏要接德音回来,章邯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可是,公主她铁了心不归,你难道还能强押着把她带回来?”
“任性妄为总该有个限度。”扶苏的脸色沉了些,“也是怪我,太由着她胡闹。这次父皇东巡经过楚地,按照礼法她应该前来觐见,结果她愣是没有出现。我知道她心中对父皇还是存了些怨恨,但父皇与母亲之前的事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只能怪天意弄人。德音这般胡闹,不仅令父皇伤心,也会让母亲泉下难安。这一次无论如何我要把她揪回来。明日我便给她写封信,若是她还执迷不悟,我就亲自去拿人。”
扶苏似乎真的生气了,言语间大有些愤然之意。章邯怕他一怒之下将德音逼急了,便又小声劝道:“公主虽然任性了些,但并非不通情理,有些事她只是没想通罢了。你若给她写信,就将道理说给她听,不要太责备她。否则她一旦和你拧起来,那就真是无计可施了。你让她回来虽然是为了她好、为了陛下好,但总归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要将事情闹僵,不然的话会有人借机说事,指责公主不孝的。”
扶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面色猛然间缓和了下来,甚至带了些调笑的意味:“你啊,从小到大不管她有理没理,你都一直替她说话……这里面的分寸我会把握好的,你放心。毕竟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她心里想什么我还是能猜到一些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诶?近来总没见着蒙毅,除了例行朝会和政事问询之外,他貌似有些时日没来沅茝殿了。”
章邯点点头:“是,听说他的夫人有了身孕,所以平日里没什么事就尽量守在府中了。”
“原来如此。”扶苏感慨不已,“蒙毅竟然都快要做父亲了,可真是快,一眨眼我们都已经相识近二十年了。”
忆起往事,章邯不由跟着动容。
“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他指了指正殿的方向,眼中含着笑意,“王后领你从帘后出来,你走路还不利索,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十分有趣。”
“太过久远了,我真的不记得。”扶苏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如今让我回想一下和你的第一面,我倒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因为我从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了,对我而言,你就像是人生中生而俱来的人。”
章邯忽然有些语噎,愣了片刻才冒出一句话:“人生多少相逢皆为有始无终,我只希望我们的情义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永远也不要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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