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对乔不思，还是对程规，高昇其实都没说全部的真话。
每个人的利益诉求都不同，想让大家劲往一处使，就要说符合对方利益的话。
高昇的利益诉求，还是让自己变强、过得更舒坦，归根结底，还是靠系统最好。
在他目前分管的范畴内，做出明显的政绩其实不太容易，朝廷不是特别重视科技、文化方面的东西，得在辖区里推出多少科研创新、优质文艺作品才能被人注意到，认为是县官的功劳？
这些不像办案、打仗、财政收入增加那样直观，谁办的，谁领功。
而工程这块，没有洪涝灾害、流民战乱，随便动土木，不是政绩，反而落人话柄。不像以前那个世界，路修了又修，房子拆了再建，能促进就业，还能算GDP。兴州人地矛盾尖锐，无地、失业游民众多，才有合适的理由大兴土木，在青州很难做同样的事。
所以，高昇要打造一整个繁荣的社会生态，发展起产业群，打起名声，增进财政收入，才能推动政绩提升。
书籍出版，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也是一个影响力能覆盖全国的东西。要知道，声望值是不分辖区地域的。
乔不思这样的商人，希望通过商务印刷局掌握话语权，程规这样的士族学阀，希望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学术权威，垄断经义阐释……然而，高昇实际上想做的，是一个开放的平台。
商人想要通过纸媒，掌握话语权，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天方夜谭。因为，有学问的，能完成文字产出、编辑，引导思潮和文化的，仍然是那些知识分子，掌握行政、教育权力的士族群体。不属于知识精英的商人，他们的财富、资源，只会被权力玩得团团转。
只有在教育更普及，民众权力更大的时代，商人才能强有力地扩展自己的影响、尤其是到了电视时代、网络时代，一切信息都更浅显直观、碎片化，产出内容和理解内容的文化门槛大大降低，权威被消解，播送内容和推荐算法影响了你能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进而影响你的思考、言论。
好比一个人人都能上传视频的平台，想要得到更多点赞、关注，就得琢磨什么更受欢迎，什么更能迎合平台的推荐算法。而不符合期待的内容，很可能会被降权，甚至被屏蔽、删除。在“众说纷纭”的表象之下，一只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引导不同内容、不同观点和态度的呈现和传播，进行话语权的交锋。
到了这样的时代，支持这些技术、媒体的金钱力量，在话语权方面才有了巨大的提升。
高昇给乔不思描绘的最终图景，其实远在未来，只不过是个吃不到的饼。当然，商务印刷局对乔氏商号能起到的品牌效应，是一个能吃到的饼，他也不会让自己的靠山吃亏。
而程规的目标，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有可能实现的。一个有极高地位和威望的大儒，在恰当的时机，提出一套符合期待的理论，很有可能会延续数百年的影响。
只不过，高昇不想让程规的目标实现。他想要的是一个繁荣的场面，而不是打造一个单独的大师。
假如有一家被独尊起来，那“百家”之声就会消歇下去。在由乱返治的时代，统治者往往会订立思想、文化上的标准，平息不同声音，避免混乱。
原来世界里，确实有一套叫《五经正义》的书。那是唐朝初年，经历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分裂和混乱，儒学宗派林立，互相攻讦，考试都不能有个标准答案，于是唐太宗发话，让当时的数十个顶尖学者共同编修了一套官方教材，给“五经”定下统一的注解，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那套书就是《五经正义》，前后历时三十多年才完成。
虽然标榜着正确，但唐代的“五经”，与汉代的“五经”相比，连成员都不一样了。给出的注释和阅读理解，也不过是一些符合需要的观点。不过嘛，考试答案这种东西，即使学生心里不同意，也不会在卷子上抬杠……毕竟成绩最重要。
高昇借了《五经正义》的名头，让程规作《六经正义》，完全是在坑他。程规学问再高，门徒再多，也不过是一个退了休的人，不像《五经正义》那样拥有皇命加持，天生就是科举考试的教科书，是学子考官的必由之路。而且，《五经正义》的作者，有数十位学者，不说才华高低，他们加起来，在学界就是一股绝对的统治力量，不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程规自发去写的《六经正义》，一定会招来反对，毕竟总有人不愿认这个“正”。
一旦不同意见涌现，吵起来，这个文化场子就热闹了。
反复的推敲、辩论，能促进人的思考，更能鼓起这群执笔人的热情，积极写出表达自己观点的文章。文章写好了，最适合发表、印制出版的平台是哪个？
那就是首发了《六经正义》、推广书籍不遗余力的商务印刷局。
高昇的下一步，就是找一个人，写《六经异义》。用推广《六经正义》同样甚至更大的力度，推《六经异义》。表明商务印刷局中立、开放的态度。
再下一步，是顺势推出一本学术期刊，就叫《经学》，给各个愿意发文章各抒己见，参与论战的读书人，打造一个擂台。下场大佬越多越好，场面越热闹越好，争取让知识分子们都订上。
读书人们看到了商务印刷局强大的宣传推广能力之后，很难抗拒这份诱惑。
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知识和名望，就是通往权力的阶梯。
程规写《六经正义》的事情已经敲定，后续最关键的，就是写《六经异义》的那个人。学问上，这两人一定要旗鼓相当，否则即使“异义”推广力度更大也没用，只会让人质疑编辑没文化。程规也一定会恼怒——找的什么人和我打对台？
这人找对了，程规即使会对高昇、乔不思产生不满，但他的关注重点也一定会放在学术争论上，不可能会放弃最好的发表、讨论平台。
商务印刷局终究是对他有好处的，即使搞不成学术一言堂，也大大提高了文章的传播影响力。
写《六经异义》的这个人，不光学问上要与程规旗鼓相当，他的官位、影响力还要低一些。这更有挑战权威的热血感，也更能凸显出商务印刷局的造星水平、宣传推广能力。
高昇要找的那个人，名叫许慎。
前几天，他寻访出来的门客候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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