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人生千篇一律，不幸的人生各不相同。
陆怀仁没兴趣打听他人的过往，尤其是这个派来接管聚宝楼的小姑娘。
他还没坐上陆氏家主之位的时候，聚宝楼就已经屹立在会业城的正中央，俯视芸芸众生。
他的父亲，与第一代楼主合作过。
说合作，不过是对医修世家与城主这个身份最基本的尊重，实际上不过来了封简要明确的信，于是雕梁画栋的五层楼塔建筑一夜之间拔地而起。
谁也不知道得出动多少人力才能在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搭出偌大的框架，谁也不知道能调配这么多人的幕后操纵者是谁。
大家只知道，他们有生之年，幸运地见证了羲和大陆上最气派最华丽的楼宇的诞生。
别说平民百姓不知聚宝楼楼主的底细，就连父亲，对他这个寄予厚望、从小就将他视为继承人的儿子也讳莫如深。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活得越好。”
这是父亲给他的理由，也是他在那个微凉的秋夜习得的最重要的人生态度。
当他接过父亲的衣钵，正式执掌陆氏的那一天，为他庆贺的家宴上混入了三个他未曾见过的男人。
宴席过后，三人尾随他和父亲来到了后花园一处隐蔽的阁楼，父亲正式将他引见给那自称大掌眼的三个中年男人，这三个中年男人就是后来设计杀莫茉威风的三个老头。
那是他第一次与聚宝楼的人见面，但即使如他，也从没见过聚宝楼背后真正的主子，直到莫茉的出现。
他本无意打探他人底细，可莫茉刻意隐瞒的真实身份，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不知是那人深知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秉性，还是觉得即使被他识破也无妨。
总之，莫茉避开了陆氏所有的家丁奴仆，亲自上他书房登门求见的那一天，就是以真面目示人，并且直截了当地供出了自己的真名。
假如真如他所想，那聚宝楼背后的主人只可能是那一位……
自此之后，他将怀疑深埋心底，从未与他人提起过，也没想过派遣密探去查明。
他不喜欢掌握别人的秘密，因为秘密意味着同谋，既要忍受保密的负担，又要承受泄密的责任。
为了满足自我小小的好奇，搬那么大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得不偿失。
可世上很多事情，越是想要越得不到，越是不在意越是如影随形。
不仅聚宝楼楼主这个引发最广泛猜测的秘密，还有莫茉的秘密也一并展露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枚精巧的天青色玉坠，不知是莫茉陷入满是苦楚的泥沼无法顾及他的突然造访，还是她憋得太久压得太深，想让自己那小小的、不能诉之于口的秘密探出头来透透气，总之，他不小心看见了。
那枚玉佩的材料不重要，重要的是玉佩上的图案。
他不会认错，因为那般雕刻精美、造型别致的凤鸟图案，他曾见过。
就算年深日久，就算睡眼惺忪，就算只在拐角处撩起的斗篷下匆匆一瞥，他幼小的心中也深深地打下了烙印，直到再次撞见同样的图案，才唤醒了他曾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
莫茉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在他假装整理衣襟再抬头之后，那枚玉坠失了踪迹。
即使他感情生活单一，未曾体验过男女之间天雷地火的激情，更没饱尝过相思之苦，但他在清乐堂的会诊中，见过太多深中情蛊、生不如死之人。
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全是和莫茉凭窗捧玉远眺时一样的神情。
假如他没猜错也没看错，那令莫茉魂牵梦绕之人……必是她的主人没错。
因为深喜莫茉温润如玉的恬淡性子，再加上在她的掌舵之下，聚宝楼压根就没给他添过麻烦，所以在陆怀仁心里，早把莫茉当做女儿一般的存在。
虽然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世，但从她清澈又倔强的双眼中，陆怀仁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命苦却不愿靠卖惨博得他人同情的孩子，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会业城，面对满世界的质疑，找不到说话的人，说不出心中的事……
这般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饮泣的孩子，怎能不让人怜惜疼爱？
所以他总想在职权以内给她行最大的方便，可惜这九年间，莫茉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一个请求。
而她对她主人的过分痴迷，也在两人的相处中丝丝缕缕地显露了出来。
事情总是这样，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目的时，总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一旦你猜对了方向，一切让人迷惑的行为全都迎刃而解。
就是在无数细小事件的处理上，陆怀仁惊奇地发现，即使是某些狠厉的命令，淡然如菊的莫茉执行起来，也会雷霆万钧不留一丝余地。
那般突如其来的乖张，简直与平时风吹杨柳倒的柔弱莫茉判若两人。
答案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莫茉对她主人偏执的感情，爱恋也好，痴迷也罢，让她成为了一个为令是从的愚忠之人！
所以今天，当陆怀仁偷听到莫茉在找狌狌，而祝平极有可能知道狌狌下落的消息的时候，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探入了衣襟之中。
这是他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之时的应激反应，贴身藏在胸口的那三根淬满剧毒的银针也是他最后的保命措施。
倘若莫茉和小雪儿执意与祝平为敌，那他就算冒着得罪聚宝楼和南面那位的风险，也要将他哥唯一的外孙救出。
毕竟对他人的疼惜，怎么也比不上血脉的亲近。
直到他从莫茉的语音中听出了端倪，那只因蓄势待发而微微颤抖的手才松弛了下来。
以他对莫茉的了解，如果她不分青红皂白决意执行一个命令的时候，她的语气从来凉如寒冰，仿佛必须用语气的冷漠来包裹住在感情面前又一次屈服的心。
而这一次，她的语气很淡，却不寒凉，就像初秋的微风，轻轻拂过，留下一地清爽。
这戏，做得真足。如果不是对她足够的了解，他怕不是要瞅准时机出手了。
他宽慰地松了口气，僵硬的臂膀慢慢恢复松软，他吐纳了几口，调理好了气息。
这时，小雪儿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哼，本来也没打算杀你！”
戏看完了，该登场了。
陆怀仁停了静息诀，放出气息。
“你说对吧，陆、伯、伯？”
呵呵，这个小雪儿，每次都不会让他失望。
陆怀仁一边暗叹，一边抬脚从阴影处走出，来到朱红大门前，一抬手，推开了门。
挑衅小雪儿，让她找个理由来偷袭自己，这一切，都是他和小雪儿每次见面的独特礼节，一来试试她的身手有没有长进，二来刺激刺激她，让她再接再厉奋发图强。
毕竟这横空出世的小女娃，是他六十年人生中见过和听过的、最可怕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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