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上一辈承印之后，需要得至少一载才能初定三百万军心。夺印则不同承袭，你即便得胜，你尚需将自己麾下心腹安插到开天各处，如此再编大营，至少三年后才能稳定军心，这才算是真正接稳这帅印，坐稳了开天元帅的宝座。事到如今，恰如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愿意把帅印给你，你真袭得稳这印？”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当下已经是伪诏天二十四年了，白景睚忻纵横至今已趋七载，乱世则已近第二十七载，还从何处再给你三年稳定军心？而你在兴兵之前，甚至没有考量过麾下同是天帝兵却要将兵戈对准彼此的同袍们是作何之想？”
人从卵壳壳裂到长成能执锐器上沙场的少年，至少需要十四载。
大乱之时，轻易不得动用重兵，并非是因为胜负难料，而是因为无论何者胜何者败，折损的兵力至少需要十年才能恢复——前嵩峻王和前逻桐王就是最好的教训，否则乐正幽言何以蛰伏这么久才让嵩峻后来居上？郡土远胜开天广博又精兵强将辈出的逻桐，何以到去年才正式兴兵？
“事到如今，你还要用这些光冕堂皇的话来教训我？”宁圩充耳不闻地再度冷笑，“你莫不是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几岁的黄毛小子，会为你几句胡言就动摇？”
“你自小便是如此，只信你愿意信的。”宁远不再与他分析天下局势利弊，轻声叹了一息，便转头以开天宁家一脉相承的洪亮声音向周遭大喝：
“诸位麾下同袍，试问——若我现在将帅印交给宁圩，你们可愿听命于他？”
“不愿！”
“绝不听命！”
“我们只遵宁远为帅！”
宁远四周声如雷鸣，经久不息，就连战雉也感应到了骑师的意志，仰头齐啼了数声。
宁圩一方为之动摇，甚至连战雉都忍不住向后瑟缩了数丈之远，让他惊愕不已。
“你听。”宁远说，“此非我之意，而是他们之心。是你我都违背不了的‘天意’。”
宁圩来不及开口驳斥，又听她道：“你若有自信持稳帅印，能做到万无一失，早该来与我直言此事，而不是依仗诸多谋划与宇烠等人的布局，才做这得利的渔翁。因为你空有皮囊，心下却立身不正，三百万人的性命之重，远非你所能肩负。”
她为自己弟弟的不成器摇了摇头：“就算我将帅印让给你，只要有这些人信我，你莫非以为来日我不会重新从你手里夺回来？”
“我会让你改姓。”宁圩咬牙道，“恰如你原本的……”
宁远摇头，打断道：“既然你不愿意改姓，我又怎会愿意？”
她与他一样，都不是会为区区一个姓氏而隐没自己能为之人。
“宁”这个姓，既是她身上的枷锁镣铐，亦是她引以为豪的根基。
“弟弟，你不明白我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可你既然想执掌帅印，就该揣度出这个忌讳，否则你当真没有资格承印。”
宁远轻叹一声，正色道：“弟弟啊，不妨告诉你——从父亲手里承袭印之事，从来非我本愿。可我已经承了，而我一旦承袭，就不能遵循自己的本性去恣意妄为了。必须对得起帅印所肩负的三百万条人命。”
“你呢？”
她问。
“不说宁坛，不说宁圴，不论及其他人，甚至与宇烠他们都完全无关，单就你自己，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吗？”
但凡他们五人里，有一个能让她满意，她都愿意让贤。
可惜，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
宁圴稳重流于表面，为人太过精明，一心计较，没有能数百万人敬仰的坦荡胸襟；宁坅常年为屈居“第二”，从未生出过半丝野心，既无野心，便不够狠心，忠义会是他的优势，却也是他摆脱不了的枷锁，只因开天元帅不止要领兵还要擅政；宁圴冲动易怒，既自大又奉迎，容易为奸佞所惑，从而累积其麾下为小人所祸；宁坛过于自谦，诡计虽多却藏拙藏得像个心机深成的谋士，然而一旦步入沙场，他又执拗率性，比宁圴更难自制；宁堪……不提也罢。因为，只有端厚善良的性情是永远也不可能同时执掌军政二者的——他的二哥教会了他忠义的血骨，却没有让他习得刚柔并济的谋略手段。
开天宁家特殊，特殊在它执掌的从来不单只是兵权。
军政两面手的贤能说起来简单，可是贤在何处？
她可以让贤。
可是，她不能让不贤之人毁了宁家。
无数名将无畏于战死沙场，却无人敬仰那些苟且于朝堂中暗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之中的佞臣。
可“佞”对上来说是恶，对下却是治下必不可少的一环。可以用之，可以杀之。至于用出来是善是恶，全看自己的本事了。
——这之种种数之不尽的顾虑，即便她说出来，又有谁能懂她的用心良苦？
只怕就连最聪慧的宁坛也会跟宁圩一样，笑她只是身居高位地冷言嘲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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