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祖上是赵国人,却生在咸阳;我是秦国人,却出生在邯郸。仔细想想,也是有趣。”嬴政忽然生出一丝感慨,眼神微漾,似是忆起了陈年旧事,“你没去过邯郸,不知邯郸之美。”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有些惊讶。世人皆知,嬴政早年随母亲赵姬流亡邯郸、九死一生,他对那座城的记忆恐怕只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恐惧,何来美之说?
嬴政看出他们的疑惑,轻轻笑了几声:“那时赵国与我大秦长平之战不久,赵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颈项上时时刻刻架着一把利剑,随时都可能成为赵人复仇之剑下的亡魂。朝不保夕的日子虽然凶险万分,却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若要活下去,就必须变强。邯郸全民尚武,民风淳朴而彪悍,男子奔赴疆场挥洒热血,女子耕织守护家园。我痛恨他们,却也发自内心地崇敬他们。”
他缓缓说着,如涓涓细流,浸润着那些遥远而干涩的记忆。
“我还记得有一年除夕,母亲领着我登上邯郸城中最高的楼。她指着西方那片辽阔的天际,告诉我那里就是秦国,是我的故土。她让我答应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回到秦国、回到咸阳、回到父亲身边。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秦国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我望穿了双眼也看不到她的模样。我深深地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撑到那一天。”或许是烈酒起了劲,又或许是这里的悠然惬意令他卸下了一直紧覆在脸上的面具,他一身轻松,满是笑意望向扶苏,“知道吗?那一年我才七岁,心里除了惶恐还是惶恐。那个时候的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今时今日我会与你们围坐一起,将那时的苦难当做笑谈。”
扶苏凝望着他。他像是揭开了围在自己身前的团团浓雾,将最为真实的那一面彻底显露人前。他那琥珀色的眼眸里流过璀璨的光芒,坚毅的五官笼上一层柔和,不似九五之尊,只似尘世沧海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名旅人。
“父亲,我……”
乍一听到“父亲”二字,嬴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父亲与父皇,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此时此刻,扶苏与他没有了君臣之别,而只是他最为之骄傲的儿子。
“我都知道。”嬴政打断了他,“这些年,你不容易。什么也不说了,今日你就好好陪为父喝上几樽,好吗?”
“嗯!”扶苏使劲点点头,嗓中莫名有些酸涩。
嬴政意识到自己的话戳到了扶苏心中最敏锐的弦,而自己平日里又根本说不出这样略显矫情的话,更何况,还有蒙毅与章邯在一旁看着……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举箸轻咳一声:“来,继续!这里的手艺确实不错,比家中那些饭菜有滋味多了!”
一顿饭果真吃的有滋有味。即便嬴政就坐在自己对面,章邯竟没有觉到一丝一毫的拘束。
席间,嬴政说了许多有趣的事,甚至还有一些雅俗共赏的小玩笑,逗得其余几人俯仰大笑,几乎丢尽了形象。
章邯瞪大了眼睛,瞧着蒙毅几欲笑出眼泪的脸,又是震惊又是好笑。
嬴政不以为意:“知道方才那则玩笑是谁告诉我的吗?”
三人齐齐摇头。
嬴政得意至极,转身指向蒙毅:“是你大哥。你不知道,当年他陪我读书时,尽搜罗这些有趣的东西哄我开心。那个时候我少不更事,捅了不少篓子,还总跟家里人较劲。幸好有你哥在,才让我没有觉得那么孤单。”
这下轮到蒙毅瞠目结舌了。他拼了全力也想象不出来,自家那个稳重自持、不苟言笑的大哥,竟然还能说出这样有趣的笑话。这场景,想想就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看出蒙毅的震惊,嬴政意味深长地笑着:“人心复杂、人性难测,每一个人都鲜活而饱满,想要彻底看透,几乎难于登天。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要只凭眼睛见到的来评价一个人,否则很容易以偏概全,以点覆面。”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视了一圈,越过蒙毅、章邯,最后落在了扶苏身上。
章邯这才明白过来,嬴政从始至终就没有醉过,一如既往地清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人尽了兴,晃晃悠悠出了北林居。
月上中天,坊市中人生鼎沸,比来时更显喧嚣。
嬴政与蒙毅走在前面,扶苏与章邯仍旧跟在后面。
“如何?”章邯小声问道。
“嗯,父亲很高兴。”扶苏点点头。
“我是说你。”
扶苏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很是满足:“他从未与我如此随和地说过话,我很意外,但更开心。”
章邯笑了笑,偷偷指着嬴政的背影:“我想,他也和你有同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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