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咬着唇,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极了人畜无害的小鹿。这种难得一见的温柔令她整个五官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一瞬间竟给了嬴政一个错觉,仿佛看见了她的母亲。
嬴政一直认为德音虽与扶苏一母同胞,却各有千秋。扶苏偏像芈昭彤,德音则更偏像自己。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作为自己和芈昭彤的骨肉,这两个人孩子身上融合了他与妻子所有的特征。当一贯温文尔雅的扶苏执拗起来时,举手投足间皆是嬴政的影子,而当一向风风火火的德音安静下去,那眉眼间映着的则是芈昭彤的模样。
这种对于血缘的微妙认知令他忽觉惊讶,一时间微微有些走神,笑意凝在了脸上。
见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德音越发难过,也不管扶苏和章邯还在,一把抱住嬴政,哽咽不停:“儿臣都担心死了,父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母亲不在了,儿臣就只剩您和哥哥了,父皇,以后不要去东巡了好不好?太危险了。”
这里好歹是政事殿的书房,平日里商议国朝大政的地方,还从未有人在此处如此和嬴政明目张胆撒泼耍赖。
扶苏脸都绿了,直担心嬴政会一怒之下训斥德音没有规矩。毕竟她刚刚才被解了禁令不久,之前闯下的祸还依稀在目。
没想到嬴政却一点要发火训人的迹象也没有,任凭德音抱着他的肩膀来回晃悠,甚至嘴角处还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过了片刻,嬴政意识到确实有失体统,便轻轻挥手示意扶苏和章邯,让他们先退了出去。
“父皇这是怎么了?”出了门,扶苏见了鬼似地甩了甩脑袋。
章邯闷声笑了笑:“陛下在高处待久了,离人间烟火太久,难免觉得孤单冷清。公主这个样子,会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自然心中受用。”
扶苏恍然大悟:“父皇确实太孤独了。”
章邯点点头,引着他来到一边:“公主没有回宫的时候,满宫上下只有胡亥敢在陛下面前胡闹,就是因为他那份天真能让陛下感受到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不过,胡亥毕竟是公子,长了年纪,就不会再像幼时那般缠着陛下了。儿子和女儿总是不一样,女儿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肆无忌惮和父母撒娇。公主回来了,有她在陛下身边,想来陛下就不会那样孤独了。”
“本来我还担心,德音解了禁足之后该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让她和父皇化解心中的芥蒂,重归于好,毕竟之前她闹的那场实在太过,着实让父皇动了肝火。”扶苏无奈笑了笑,似是嘲笑自己的多虑,“如今看来,父皇根本就没有生她的气。或者说,父皇早就忘了生气那回事了。女儿真是好,随便撒个娇就能让父亲高兴。哪像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那句话说的不对、做的不对,立刻惹父皇生气。”
听他略显不忿的抱怨,章邯的思绪忽然游离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荆轲刺杀事件不久之后,嬴政与他在夜色中缓步而行,不经意间吐露着内最难以释怀的心事。
“其实,陛下一直都很怀念年幼时的你。”这句话刚一出口,扶苏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章邯轻轻点头,望着他投来的震惊目光:“陛下曾和我说过,他很怀念你小的时候黏在他身边的那段日子。不过,男孩子要想变成真正的男人,就必须学会独立。陛下要培养你,就不得不做出些取舍。虽然他总是在你面前表现的严厉而冷峻,但他对你的感情一直没变。看见你受挫,他会黯然神伤,替你难过。虽然他很想亲自安慰你,但作为父亲,他更希望你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披荆斩棘、度过难关。王后在世之时,你一直患得患失,我几次想要将陛下的心声告诉你,却都忍了下来。因为陛下说过,这些话不可对你透露半分,否则你就会产生依赖,不能真正担起肩上的责任。不过现在不同了,你越发自信,不仅获得了他的认可,更是成为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助手,所以我才敢和你说出实情。”
扶苏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章邯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又轻轻杵了他一下,笑意盈盈:“你刚会说话的时候,走路还不稳,陛下总喜欢抱着你到处跑。那个时候,他脸上洋溢的幸福和开心是那样真实,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记忆犹新。”
“是吗?可惜我那时还不记事,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扶苏抿着嘴笑了笑,眼中虽有些感伤,但更多的则是欣喜和坚毅,“谢谢你将这些告诉我。我知道,父皇一直站在我身边,我的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成功,他都看在眼里。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如同泰山压顶一般难以喘息。可是自从他让我进入政事殿协助理政之后,我才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是我前行路上难以逾越的障碍,而是如一盏明灯,为我指明了脚下的路,让我每走一步都无比踏实、坚定。”
听闻此言,章邯不由笑了起来:“所以啊,你就不要嫉妒公主了。在陛下眼中,你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却又是同样重要的。”
“嫉妒她?我才懒得跟她比。”扶苏摇摇头,冲他不怀好意地挑眉,“有功夫关心我,还不如想想自己。她现在已经解了禁令,你总不能还避而不见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和她解释。她那个脾气,若是再不原谅你,我可是不会再替你说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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