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嗯!”德音欣喜不已,“我能等!”
一旁的扶苏始终紧锁眉头,忍不住上前将德音拉着章邯的手拍了下去,继而又责怪似地看向章邯:“你怎么能这么由着她胡闹?”
扶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眼下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认真模样,这样的反差令章邯不由发笑。他干咳几声遮掩过去,又轻轻摇头示意扶苏安心。
扶苏无计,也只得由他们去了。三人又逗乐了一阵,直到嬴政从侧殿出来,章邯这才随他离了沅茝殿。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言不发。以章邯对他的了解,知道他必定是有了心事。
方才在沅茝殿,靖安公主德音无意中吟诵起屈子的山鬼,似乎是触及了嬴政对母亲赵姬的感念。楚韵悠长,章邯听得不甚清晰,可大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如今秦王母子的关系虽有所缓和,可嬴政依旧坚持不与自己的母亲相见。这其中的过往章邯虽有耳闻,却并不知详情。随着在宫中年头渐长,他也已不再是当年刚入宫的傻小子,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自有分寸。眼下,华阳太后已逝,赵姬的日子比之前好过许多,章邯不敢随便乱说话,免得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怒了嬴政,毁了甘泉宫来之不易的宁静祥和。于是,他只简单向嬴政请了辞,随即又赶回羽林军中去。
偌大的政事殿书房里只剩下嬴政一人,他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惶恐。
说是惶恐,丝毫不为过。嬴政活了三十一年,从未从心底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然而这一次,他却真切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似乎误解了母亲对父亲的情意。
在嬴政心中,父亲异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王者。虽然父亲曾为了前途而抛下他们母子,然而嬴政却并不因此而记恨他,因为不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不忘与妻儿的誓言,不负秦国子民的期待。
也正因为异人这略带悲剧英雄一般的形象,令嬴政对自己的父亲越发尊敬,并加剧了他对母亲赵姬的痛恨。母亲对父亲的背叛,令他无法忍受。
他不明白,母亲赵姬为何如此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异人尸骨未寒,她就背叛了他。豢养面首嫪毐,秽乱宫闱,之前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被弃若敝履。
思来想去,嬴政找不出任何理由,他只能坚信,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本就是一场闹剧。这一切不过都是吕不韦的计划而已,他想用府中的一名歌姬来维系自己与公子异人之间的连盟,而赵姬恰巧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姻缘始于一场谋划,赵姬原本就是吕不韦的爱妾,她对异人又能有几分真心?
而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三人扑所迷离的谣言,更令嬴政耿耿于怀,恼羞成怒。他认定母亲从头到尾都在欺骗父亲,毫无情意可言,所以当异人病逝后,她便无须再刻意伪装,并肆无忌惮地去与他人寻欢作乐。嬴政为自己的父亲不平,他的一片真情实实在在错付了不值得的人。
很多时候嬴政都不敢想,在母亲赵姬的心中他究竟算什么。在吕不韦的眼中,公子异人乃是奇货可居,那么在赵姬的眼中,异人与嬴政难道也仅仅只是帮助吕氏获得无尽荣耀的工具而已?与不爱的人所生的孩子,大抵应该也没有什么感情吧。所以,当嫪毐将剑锋直指他的时候,作为母亲的赵姬是不是也暗自希望他可以死掉,好彻底抹去与异人这段错误姻缘的一切痕迹。
然而,今日德音吟诵的那首山鬼却震醒了他,或者说是唤醒了他故意遗忘的某些记忆。
流亡赵国,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里,是赵姬用那看似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雨,令他可以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安然长大。不论情势多么险恶,不论赵姬内心多么绝望,她都不曾在嬴政面前哭过,始终用最温暖的笑容鼓励他、安慰他。或许是怕引起伤感,赵姬很少与他说起异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一边在豆大的油灯下缝补衣衫,一边轻轻吟唱那首寄满相思的山鬼。
若无真心,何以刻骨相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那时的她应该是真的身处幽篁难见希望,那时的她也确实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保护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幼年最为真实的记忆一幕幕涌入眼前,那样生死与共的母子到底是怎样走到了今天的局面?嬴政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一向清晰的思路乱成一团。他快步行至书架边,将那精致的木匣取了下来。
两方竹节玉符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这是当年异人离赵时留给赵姬的信物,赵姬归秦后,他二人依旧各持一方。待异人离世,他的那方玉符传到了嬴政手中。直到前几年,赵姬才托扶苏将自己手中的另一半玉符转交给了嬴政。至此,竹节玉符终于合二为一。
嬴政将赵姬送来的那块玉符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指腹触到背面凹陷处,忽然觉到一丝不平。
他心中一惊,忙将玉符翻了过来。凹陷的内壁里刻了一行小字,若是不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察觉。他对着光亮将玉符举到眼前,仔细辨认。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嬴政轻声念着,心头猛地一揪。这些刻痕已被磨得圆润,看起来已是年代久远。或许就是在那流亡时的油灯下,赵姬亲手将这十六个字刻在了玉符上。
短短一十六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嬴政忽然觉得十分迷茫,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母亲竟不曾看透过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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