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子不是在毓庆宫找到的，是在一处祠堂的修缮工地里找到的。
小陶子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他是被一堆木材压死的。
暗红的血濡湿了一片地，小兴子当即就红了眼圈。工地的领事太监抖着身子跟我解释，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小陶子死了，他是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死的。他是为了我而死的。他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呢？他的脸上，是不是布满怨愤呢？
“主子！”小兴子尖叫着拖住我，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恍恍惚惚中，我走近了小陶子的尸身，想把他翻过来。
翻过来，看看他的脸。
“主子，您碰不得！这里让奴才来吧。”小兴子强忍着哽咽，使劲拉我离开。
“为什么我碰不得？”我发狠地挣扎，“他还伺候我洗澡呢！为什么我碰不得！”
“主子，主子您别这样，您别这样……”小兴子死死拽着我不放手，带着哭腔反复哀求。
争执中，一只手抓住我另一个胳膊：“四哥！”
我下意识地看他，茫然的眼睛费了一会工夫才认出是胤禩。
“四哥，回去吧。”他肃着脸说，“不能在这里闹。”
我呆住，不解地看着他。
“闹到皇阿玛那去，只怕这里的奴才都要遭殃了。”
我扫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领事太监，又久久凝望着小陶子俯卧着的尸体，那一摊血像是绛紫的大嘴，诉说着他的不甘和怨恨。
“小兴子，把小陶子好好的……”我嗫嚅着嘴，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葬”这个字。胤禩低声吩咐下人几句，扶着我慢慢走远。
舒兰看到我们，吓了一跳，跟胤禩一起把我扶到屋里。
“八阿哥，这是怎么了？”她一边用热水给我擦着脸和手，一边问。
“小陶子死了。”我木然回答道。
舒兰抓手巾的手颤了颤，忧心忡忡地望了我一会，抬眼无声询问胤禩。
“小陶子在祠堂工地那被木头堆……”
我扭头吼道：“那是太……”
“爷，喝口水。”舒兰把茶盅凑到我嘴边，堵住我下面的话。
胤禩严肃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四哥，小陶子是被木头压死的，是意外。”
他脸上的肃然点醒了我。这里是皇宫，是权力斗争最激烈最隐晦的地方，是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要仔细考虑后果的地方。
“意外，这是意外……”我闭上眼，喃喃重复。
“四哥……”胤禩抓紧我的手，他修长的手虽然还稚嫩，却坚定地传递着安慰。
这样的，才是大清的皇子，这样的，才能在这人踩人的时代叱诧风云。
我自嘲地笑了笑，抽回了手：“让八弟看笑话了。我没事，舒兰，送送八弟。”
胤禩一下白了脸，很快藏起表情。舒兰温婉地站起身，送他出去，没多久，她轻手轻脚回来，坐在我身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爷，还不能跟我说说么？”
说什么？我苦笑了下。说我不堪太子性骚扰反咬了他一口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说我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害小陶子丢了性命？还是说，我根本不是胤禛，只是一个不知道怎么会跑来的未来魂魄？
“我没事，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我扭头不去看她，不想让她发现此刻出现在我脸上的、不属于胤禛的软弱，“小兴子若是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舒兰顿了一会，温顺道：“是。”
小兴子回来时已到半夜。他眼里还残留着红丝，脸却恢复了平静。
“知道是谁干的吗？”我背对着他问，连自己都被语气里的森然吓了一跳。
“回主子，查不到。出事时在祠堂干活的人都收工了，没人看见。”
“那毓庆宫呢？那里的眼线怎么说？”
小兴子迟疑了下，才回道：“毓庆宫新换了一批人，奴才还没能再找到一个眼线，请主子恕罪。”
“太子换的？”
“不，是皇上换的，皇上还把……”
小兴子忽然不说了，我奇怪地追问：“皇阿玛还怎么了？”
“皇上就换了人，把自己身边的奴才派了几个过去。”
他说的合情合理，可是忽然轻快的语气却让我听出了破绽。我沉声喝道：“说实话！”
噗通一声，小兴子跪了下去，颤着声音说：“皇上把知道这事的人都给，都给……”
像是被冰锥扎进血管，我浑身冰凉，撑着桌子咬牙问：“那两个被指派去通风报信的也……”
小兴子肯定的回答让我如堕黑暗，小陶子身下那摊血在我眼前蜿蜒扩散，织成血红大网缠绕住我。我踉跄一步跌坐在凳子上，小兴子慌得迭声叫唤。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厉声喊道，发泄着惶恐和自责。
小兴子咚咚磕起头，一个劲呼“奴才该死”。我伸手扶住他，惨笑说：“该死的是我才对。”
“主子！您可万万不能这么说哪！”小兴子惊声呼道。我疲倦挥了挥手：“下去吧。”
安静重新降临，我凝望着双手，仿佛看见鲜血在掌心流淌。我惊惶地奔去水盆洗手，可是不管怎么搓怎么洗，血像是油漆，顽固地粘在手上。
洗不掉，洗不掉！无论怎么后悔，都无法追回那些枉死的性命，而那些人的死，只是因为我的一句吩咐！水面晃荡，映着我扭曲的倒影，结起的眉头、悔恨的眼睛、少年的面容——胤禛的脸，这是胤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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